细节是天使
麻醉之前,我一路小跑赶到手术室,到手术间门口时赶紧急刹脚步。一个慌里慌张的手术医生会让病人心跳加速,深呼吸后我迈着相对从容的脚步走到手术台边。林青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麻醉大夫站在她的头侧,准备马上进行静脉诱导和气管插管,住院大夫也已经在刷手准备消毒。我摸了一把她的额头,顺势帮她把散落在前额挡住眼睛的一缕头发别到她耳后说:“林青,别紧张,我们都和你在一起呢,一会儿你闭上眼睛睡一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病就好了,咱们马上开始啊。”林青因为紧张绷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她已经被束缚带固定的两条胳膊无法再抬起来,但我注意到她紧张成鸡爪样的双手终于放松下来。她看着我帽子口罩外面唯一露出的双眼说:“不怕,看到您我就放心了,一切拜托了。”
子宫切下来以后,我用手术刀把子宫从前壁做Y字形剖开,先检查子宫内膜。Y字形的两个分叉是为了切开和暴露两个子宫角部位的子宫内膜,如果只是简单的纵行一字式剖开,这两个部位很容易成为盲区。在确认内膜没有异常后,我又将每一个子宫肌瘤都沿着各自的最大径线剖开,仔细检查每一个切面的外观形态,企图通过肉眼凡胎识出一二破绽。手术后剖开子宫和肌瘤的步骤非常重要,是医生除外恶性病变的第一步,保证我们尽可能地在第一现场和第一时间发现问题。剖开的方式也是约定俗成的。器官切下来的时候是属于外科医生的,但是切不可胡乱切开,所有妇科医生都要沿子宫前壁切开,并且将标本完全浸泡到配置好的福尔马林溶液中,并且在病理申请单上写清楚病人的姓名、年龄、病房和病历号,以及具体描述病情经过、术中所见和大体外观检查所见。标本送到病理科后就是病理医生的工作主体了,有素质的外科医生应该保证把处理最得当的标本送到病理医生手中。林青子宫上的肌瘤虽然密密麻麻又多又大,但是每一个瘤子和子宫的界限都是清楚的,每一个切面都是典型的旋涡状结构,没有坏死、糟烂、出血等恶性肿瘤的常见外观。我松了一口气,把标本递到冷教授的眼前说:“领导,给您过目,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冷教授看了以后说:“嗯,看着没什么大问题,我把瘤子拿出去给家属看看,告诉他们手术做完了很顺利,别让他们在外边等太久,否则家属会很着急的。你收收尾,然后也下台吧,今天够辛苦的,后边还有手术呢。”
冷教授是个做得来大事又十分重视细节的人,对重点课题和国家级的科研项目有着宏观的掌控能力,又愿意从细处着手关爱病人。一般来说,切除肿瘤基本代表手术成功,剩下的就是一层一层的关腹、缝皮,最后包扎伤口,手术结束。但是病人从麻醉恢复到彻底清醒送回病房和亲人见面至少还要半个小时。早一点给等候在手术室门口的亲属看标本,告诉他们手术室里平安顺利的消息能减少家属们等待和内心煎熬的时间。应该说,这种紧张和焦虑情绪对手术室外即使完全健康的人来说,仍然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是隐形杀手。
当医生的经常会看到这种情况,手术室里接受手术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母亲,但手术室门口的家属等候区里等待的亲人中,竟然还有她八十多岁拄着拐杖在众人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老母亲。医生的很多工作细节,书本上从来没有书写,执业医师的职责章程中也从来不会涉及,医生这样做了也不会有奖励,病人家属从主观上也不会因为有比较而感到自己受煎熬的时间减少了,即使我们已经尽早通报手术成功的消息,那分分秒秒盼望亲人平安消息的等待仍然显得度日如年。医生不这样做也不会有责罚,病人和家属更不会来质疑,但是多年来,协和的教授一直这样要求自己,也言传身教给学徒的小医生。不为别的,其实就是为了自己对人、对亲情、对感情,甚至是对陌生人的一种尊敬,没有这份尊重的医生无论在手术台上如何叱咤风云,都不过手术匠一个罢了,终是难成大家的。
这件事上,我是有过刻骨铭心教训的。
有一次夜班,我们正在做一台剖宫产手术,刚取出胎儿胎盘缝好子宫,急诊大夫就急急忙忙推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孕妇说:“快,快做手术把胎儿捞出来,孕妇出了车祸,阴道出血不多,但是胎盘已经过早剥脱,内出血一定不少,血压都开始往下掉了,胎心已经开始减慢,赶紧上台大人孩子还都有救。”
我们赶紧用飞一般的速度缝好上一个产妇的肚皮,换了手术衣和手套直接转入下一台手术。不出所料,捞出奄奄一息的胎儿交给儿科医生后,我们遭遇了产科最恐怖的产后大出血,我们浴血奋战了两个多小时,先后使用了催产素、卡孕栓、欣母沛一系列收缩子宫减少出血的药物,用手和温盐水纱布不停地按摩和刺激子宫,希望它有力地收缩后能减少出血。最后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用长达一米的细长纱布把整个创面都在冒血的子宫腔完全填塞,在差不多输光了当天血库全部的A型Rh阳性红细胞和血浆后,我们终于止住了出血、关上了肚子把病人送到ICU。
当全体医护人员都长出了一口气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上一台剖宫产的产妇还在麻醉恢复室,当我们把产妇推出去报平安的时候,听说她老妈因为看到反复出入手术室到血库取血护士仓促的脚步和紧张的神情,误以为手术室里大出血的是自己的女儿,竟然急得犯了心绞痛,已经被家属送进急诊抢救室。后来老太太住到心脏内科病房放了心脏支架才好歹救过一条命来,马上要出院的前一天夜里又突发脑出血,她还没有看上一眼自己的孙辈,就因焦急的等待去世了,她的女儿刚当了妈妈就失去了自己的妈妈。
老太太非我们所杀,但是因我们而死。从那以后,只要手术超出我们交代的预期时间,我都会叮嘱巡回护士到家属等候区知会一声,希望别再发生类似的悲剧。
每个医生在他漫长的从医路上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遭遇,有的虐心,有的狗血,有的凶险离奇,有的暴戾乖张,一个个血的教训在他柔软的内心刻下一个又一个警醒的符号。这些现实生活种种不容商议的呈现逼迫他们哭泣、思考和改变,当他抹干眼泪抬起头来继续向前的时候,这些内省和彻悟让他减少犯错,或者至少保证他不再迈入同样的泥潭。于是,慢慢地,他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冷教授出去交代病情,我们开始收尾和善后,这些工作看似简单,但是仍然来不得一点疏忽。我取出填塞在盆腔里的纱垫,向盆腔倒入一盆清水,完成最后的清洗和检查。助手用连接负压的吸引器沿着水面吸走冲洗水,我细心观察水的颜色判断是否还有出血。细小的活跃出血点会在清水中呈现出一缕一缕的“冒烟样”的变化。手术的最后我们通过这种方法,既能很好地观察和确认有无细小的术野渗血,还能起到清洗盆腔的作用,有利于减少术后感染的发生。
水很清,我用护士递过来的干净纱布垫最后一次轻轻按压和擦拭手术创面。眼下一派和谐大好的景象:病灶切除,相邻的重要脏器没有损伤,前面的膀胱后面的直肠两侧的输尿管各就各位安然无恙,术野没有渗血,一个“美丽新世界”。我对器械护士说:“清点纱布和手术器械,没问题的话,我们准备关腹了。”
最近我和冷教授都比较偷懒,因为石家庄来的进修医生许大夫正在我们组里轮转。她在当地一家三甲医院已经是妇产科主任了,听说在协和进修一年回去后准备提业务副院长。人非常能干,手术台上看她打两个外科结即可判断出是个干净利索的好手,是手术台上的一把好刀。她带着我们的住院大夫缝伤口,绝对不输协和水平。
不能老让住院大夫拉钩,要给他们学习和练手的机会,否则时间长了,年轻人在我们这组学不到什么东西难免心生怨恨。繁重的临床工作对于年轻人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学习和收获。将心比心,想想自己当小住院大夫那会儿,要是拉一天的钩,能轮上缝合一个手术切口,就会屁颠屁颠乐上好几天,什么腰疼背痛腿抽筋的全都忘了。
让住院医生亲自缝合自己病人的伤口,不光是练手,更有利于病房的安全管理。他们会更加仔细地换药、护理和观察伤口的情况,不往大道理上靠,就往小了说,哪个年轻医生愿意自己缝合的伤口感染、化脓、愈合不良或者裂开呢?
病房里大中小号形形色色的医生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团队,有能力的上级医生应该是宏观掌控、小处放手,让下面的副教授、主治医生、住院总医师乃至最小的住院医师都能各司其职,各自在自己的层面上做事并且各负其责、各尽其职,病房自然会有一个稳定良好的运转。
作为上级大夫,要让年轻人有幸福感和小小的成就感,鼓励他们在这条艰苦的从医之路上坚持下去。不要以为当年你能熬下来,现在的年轻人就也能熬下来。时代不一样了,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这个社会好像越来越速成了,眼看着同龄人都已经在各自的领域里小有成绩,什么部门主管、大区经理、资深媒体人、动辄都CEO(首席执行官)、CFO(首席财务总监)、CAO(首席艺术总监)了,而当年班里成绩名列前茅考了医学院的佼佼者们不光被上面的教授呼来喝去,还没学到啥东西,年轻人如何受得了?
我到休息室上好闹钟,闭目养神了二十分钟。闹铃一响,差不多该是手术结束的时候了。我赶回手术室,林青已经拔除了气管插管,还在麻醉苏醒的阶段,她意识朦胧,还睁不开眼睛,反应也很慢,我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林青,手术特别顺利,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能够在手术医生的陪伴和鼓励中进入麻醉状态的病人,如果还能在手术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听到手术医生的声音以及手术成功的消息,哪怕这时候她还没有完全苏醒,甚至意识朦胧,你都会惊奇地发现,这类病人术后的精神状态更好,恢复得也快,不管是身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在遇到小挫折的时候,例如排气晚一些、伤口有些痛等等,她多数时候能够在医生的帮助下很好地配合并且获得迅速康复,而不是采取抱怨、埋怨甚至怨恨乃至诉讼等手段和方式。
临床医生如果能够牢记这一点并且坚持做就会非常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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